莱克莎·胡利安的眼睛里有一种恶作剧的神情。即使在没有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她也经常搞些恶作剧，所以汤普金斯先生预感到：自己将有麻烦了。
　　“我需要你批准我刚刚做了的事情，韦伯斯特。我刚干了一件相当特别的事情。”
　　“噢，亲爱的，既然你都已经干了，我想不出为什么你还需要我的批准。”
　　“我就是要，管他为什么？现在我就是需要你的批准，拜托，批准吧。”
　　他坚决地摇摇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呵呵，我不会松口的。告诉我，你干了什么？”
　　“当然会告诉你。但是你必须先批准，然后我才告诉你。”
　　“莱克莎！我不能批准。你这是在向我要空白支票呢。”
　　她撅起了嘴：“就一张小小的空白支票嘛，只要你批准就行。难道你真的要拒绝我吗？拜托，韦伯斯特。”
　　他盯着她。一个能把活人气死的女人。她什么都不说，耐心地等着他的批准。汤普金斯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批准了。现在，你到底干了什么？”
　　她露齿一笑：“唔，我们都知道，对于建立项目管理实验室这个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入手。我们将会同时运行一个项目的几个实例，这些实例都要求开发出完全相同的软件产品。我们会改变一个或者几个因素，然后去观察结果，希望能够从中了解这些因素对项目起着怎样的影响。”
　　“对。”
　　“惟一的问题：这些因素是什么？我们应该改变什么？起支配作用的又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下结论？对于同样的工作，如果两个人干得比四个人要快，那又证明什么？这两个人总是能比四个人更快吗？如果一个团队走得比较快，但是也引入了更多的错误，这又意味着什么？我们如何比较他们的绩效？”
　　他点点头：“我也考虑过同样的问题。我们有无数类似这样的问题。现在，我们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为项目管理这门学问设立一些受控的实验。但是这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的确不简单。所以，我们有一个非同寻常的、极其特别的需要。我们需要知道怎样去做一些以前几乎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我们应该怎么做？”她假装思考答案。然后，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一样，她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这听起来很像是一个顾问的工作。”
　　“我同意。但是，谁？难道有什么人曾经建立过项目实验室吗？”
　　“呵呵，有啊。现在就有这样一个人：赫克特·尼佐利博士。”
　　“噢，是啊。”汤普金斯当然知道这个名字，那是这个领域中最受尊敬的人之一。“唔，你说得太对了。他曾经做过几个非常聪明的受控实验来证明一些东西，比如某种检验技术的有效性之类的。我记得我曾经看到过关于那个实验的资料。他为一些美国政府机构维护着一种软件工程的实验室，做了一整套的受控实验。”
　　“就是这个人。”
　　“你又比我快了一步，莱克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会是我们最有用的顾问。既然我们已经开始讨论一组实验——我们的项目管理实验室——的运转，我早就应该让你去联系尼佐利博士的。我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请他到这儿来？”
　　“明天下午。”
　　“什么？！”
　　“明天下午。他将在新德里登上三点钟的航班，然后我们到机场去接他。”
　　汤普金斯先生马上产生了怀疑：“等会儿，等会儿，为什么他明天下午要在摩罗维亚逗留？你不会对他也用了那套鬼把戏吧？速可眠和LSD？你不会绑架了那个可怜的人吧？”
　　一个受了伤害的表情：“韦伯斯特，我会干那种事吗？当然不会。不，他会来，因为他自己想来。”她的眼睛里又出现了调皮的神情，“基本上。”
　　“基本上？请解释一下。”
　　“呃，他来是因为他自己想来，只不过他并不完全知道自己要到的地方。我们安排飞机在这里停留。他会被时差搞得晕头转向，根本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我们的一个间谍将在飞机上做乘务员，她会叫醒他，让他在这里下飞机。”
　　“无耻。”
　　“但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二天下午，睡眼惺忪的赫克特·尼佐利在瓦斯乔普机场走下了飞机，汤普金斯先生和胡利安女士站在一个巨大的横幅下面等他，横幅上写着“欢迎大名鼎鼎的尼佐利博士”。
　　汤普金斯先生走到他面前：“尼佐利博士？”
　　“是的。”
　　“我是韦伯斯特·汤普金斯，这是我的同事，胡利安女士。”
　　尼佐利和他们握了手，迷惑地四下张望。汤普金斯马上接着说：“能见到您是我的光荣，尼佐利博士。我一直很景仰您的成就。”
　　尼佐利博士很得体地表示了谦虚。他的眼角显出几条皱纹，微笑很快爬满了他的脸。他的胡须已经开始泛灰，但是稠密的头发仍然乌黑。这是一个让人觉得可靠的人，他让你觉得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他，并且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满意的回应。
　　“我们希望你能喜欢这里。”汤普金斯热情地说，“明天下午，我们安排了一个大会，请您做开场发言。然后是一段小小的游览，当然还有午餐和晚餐，然后我就想问一下：您是否有兴趣参观我们做的一些实验？”
　　“实验？”尼佐利博士似乎立刻就清醒了，“什么实验？”
　　他们让所有的软件工程人员——总共有将近500人——出席了尼佐利博士的开场发言。实际上，他的讲话只是泛泛而谈。讲话结束时，听众全体起立，热烈鼓掌好几分钟。终于可以从主席台上下来的时候，尼佐利博士看上去有点迷茫，但是很开心。
　　紧接着是一个招待会，然后游览城市和城市里古老的城堡，然后晚餐，然后另一个招待会，然后是室内音乐会，然后又有几个人陪尼佐利博士到阳台上喝白兰地，等着看月亮升上山谷。这一整天，尼佐利博士在摩罗维亚的第二天，他没有一点时间参观项目管理实验室的实验。第三天，他一直都跟汤普金斯先生和贝琳达·宾达在一起。到日斜西山的时候，他们已经拟订了一系列的受控实验。每个产品都将被生产三遍，三个团队将并行工作。对于每个项目，他们有一个预期的目标和结果，这些竞争团队的相对绩效将有助于证明预料是对还是错。
　　在一个长长的工作日之后，晚上他们大吃大喝了一顿。“似乎我们今天晚上喝的都是摩罗维亚酒。”尼佐利博士发现。
　　“这是我们的‘世界之酒’节目的一部分。”莱克莎平静地对他说，“今天轮到摩罗维亚，明天就是别的国家，谁知道？”
　　“多么迷人的节目。”尼佐利博士兴高采烈地说，喝干了杯中的泽林尼克白葡萄酒，“我喜欢摩罗维亚酒，尤其是白葡萄酒。”
　　“现在，我们一定得喝点颜色更深的，看这些来自东部比拉克和维吉斯的红酒。”不知什么时候，汤普金斯先生成了摩罗维亚酒的专家。他给客人斟了一杯酒：“看看这颜色，差不多是琥珀色的。”
　　尼佐利博士尝了尝纯净的红酒：“唔，好味道。这才是真正的酒。我想有一天我会去摩罗维亚，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有点像这儿，我觉得。”汤普金斯告诉他，“风景如画，民风淳朴。而且，当然了，有很多的美酒。”
　　酒会举行的地点是在居住楼的一层和花园，汤普金斯先生的私人套间就在楼上。尼佐利博士也住在楼里面，所以当夜幕降临时，他们只需爬上华丽的楼梯就可以回到各自的房间。他们俩都拿了一杯莫格雷德克葡萄酒，典雅的淡橙色甜酒，边上楼边喝。就像两个举杯的绅士相遇时通常会做的那样，他们在楼梯中间聊了起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在那儿，肩并肩地坐在长毛绒的勃艮第地毯上，谈着工作。
　　“你知道，赫克特，关于项目的控制和目标我们已经谈了很多。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这些项目不仅仅是实验。我是说，它们真的必须及时生产出东西，非常高质量的软件产品。”
　　“也许不完全是实验，但是仍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机会，从中可以学到关于项目推动力的非常重要的东西。”
　　“喔，是的。但是我的工作还有别的推动力。我们可能学到很多东西，但是什么也交付不了。如果真是这样，我的工作就只能被评价为‘失败’。或者，我们可能什么也学不到，但是交付出六个惊人的软件产品。如果这样，严格地从工作的角度来说，我应该算是成功的。”
　　“而你希望在两方面都成功。”
　　“完全正确。”
　　“我也希望这样。”
　　“我们也许要从几次暂时的失败中学习，但是最主要的是从我们最终的成功中学习。”
　　尼佐利博士点点头：“噢，只要一启动，我相信你的实验肯定不止对最后的结果有帮助。对于每个项目，你都同时启动三个团队，然后从中挑选速度最快、质量最好的作为最终产品，那么你又怎么可能犯错误呢？这是绝大多数组织都无法企及的奢侈。团队之间将会存在小小的竞争压力，这是一个绝妙的提示，让他们随时记得：产品是要对外发布的。这只会帮助开发者们集中精力。”
　　“是的，我知道。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坐在我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闻名于世的赫克特·尼佐利博士，一个把名字刻在软件科学大厦最顶端的人，一个发表了数百篇博大精深的论文、著作等身的人……”
　　“唔，曾经有人指责我，说我没有什么想法是不发表的。”
　　“我很想见见敢这样说话的那个乡巴佬！”
　　“呵呵，我想这实际上是对我的赞扬吧。”
　　“但愿如此。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和大名鼎鼎的尼佐利博士单独呆在一起。如果我不向您请教一些建议的话，我一定会疯掉的。告诉我，赫克特，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让这些项目有最大的可能获得成功？如果您在我的位置上，您会怎么做？如果只能做一件事？”
　　赫克特的目光越过楼梯，游离在远处：“一件事。这是个难题。”
　　“我是否应该关注过程改进？您知道，软件工程学院的人一直在试图说服我。他们告诉我：立刻执行一次过程改进计划，将整个团队从CMM 2级提高到3级，这就是我能对组织所做的最大帮助。我应该这么做吗？”
　　“很简单。不。”
　　“啊。”
　　“从理论上来说，过程改进总是好事。它意味着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得越来越好。但是我对CMM这样的过程改进‘计划’没有什么热情。它们经常把计划本身当成了目标。”
　　“但是一定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某种短期调整也许可以提高生产力，比如……”
　　赫克特使劲地摇着头：“在我们的工作中，没有‘短期调整’这种东西。永远都没有办法在短期内提高生产力。当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以后，你能得到的生产力将是在你之前的管理者所做的长期投资的直接反映。对于生产力，你惟一真正能够起到的影响就是：现在做长期投资，让你的后继者受益。”
　　汤普金斯先生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也知道。不过，听你这么坦率地一说，也让我耳目一新。”
　　“给提高生产力这个话题泼了一盆冷水。”
　　“谢谢，我正需要这样。”
　　一个侍者注意到他们，于是从楼下端了两杯橙色葡萄酒上来。赫克特和韦伯斯特接过酒杯，浅呷了一口，心事重重。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赫克特？一件事？”
　　“既然的确没有办法可以提高生产力，至少在短期内没有，我想你必须注意避免浪费时间。如果已经确定了完工的日期，那么你必须面对的惟一变数就是真正有效的工作时间的比例。所以，你应该集中精力去减少无效工作时间所占的比例。”
　　“明白了。那么，我应该寻找浪费时间的根源，然后把这些根源除掉。”
　　“对，这肯定没有害处。但是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因为为了避免造成自己的失败，人们总是会尝试自己做这些基本的‘保洁’工作。结果你会发现，不太可能系统地大幅度增加一个工作日中有效的小时数。效率会有提高，但是不多。”
　　“那么，我应该寻找哪些非系统的浪费呢？”
　　“呃，想想当项目中有什么东西出错时的情况。这是一个风险的具体化过程：此前它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是现在，它成了现实的问题。”
　　汤普金斯先生点点头：“比如说处在关键路径上的一种硬件不能按时交付了，你是说这种事情吗？”
　　“完全正确。或者关键路径上核心部分的开发延迟了，因为分配给它的时间实在太少。于是，所有的人都受到影响，工作被搁下了。有些人开始无所事事，因为在关键路径上的工作完成之前，他们不能进入下一项任务。现在，你怎么办？”
　　“嗯，我想我会对产品的功能做点调整。这样应该可以让关键路径轻松一些，也可以帮助我们在剩下的工作中弥补时间。”
　　“好，所以你就调整了。这也意味着浪费，因为调整很可能已经相当迟了。毕竟，已经有部分工作浪费在了被你调整掉的功能上面。”
　　“我知道。”
　　“浪费，浪费，浪费。我觉得，浪费和风险总是紧紧绑在一起的。项目的成功被浪费了，巨大的浪费阻碍了你前进，这都是风险具体化的直接结果。所以，如果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控制住风险。我会通过控制项目面临的风险来管理每个项目。软件开发是有风险的业务，管理这项业务，说到底就是要控制风险。”
　　“当然，我的绝大多数项目都面临同样的风险：它们有可能完成得太晚，或者开销太大。”
　　“对，这些就是你的根本风险，你最不想要的结果，但是还不是我所说的风险。你必须控制的那些风险是原因，是可能造成最后的失败的东西。所以，你面对的并非最后的几个大的风险，而是许多根源性的小风险。”汤普金斯先生反复咀嚼着他的话：“管理一个项目就是要控制根源性的风险。我喜欢。软件开发是一项有风险的业务，如果没有风险，那还要管理干什么？我喜欢这种观点……至少，从理论上我喜欢。但是，我还是不能肯定具体的意思。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控制根源性的风险呢？”“反过来想想。人们怎么证明你没有控制住风险？想象你被拖上了法庭，别人控告你没有进行明智的风险控制。他们会拿出什么证据来？”
　　“嗯，我猜他们会说我没有维护风险统计表，这会是证据之一。”
　　“或者你没有评估每种已确定的风险具体化的概率和具体化之后可能造成的开销。”
　　“或者我没有设立风险具体化时的监测机制。”
　　“说得好。在风险真正变成一个问题之前，总会有一些早期的迹象，所以你需要先断定这些早期迹象是什么，然后像鹰那样去寻找它们。”
　　“也许我应该任命一个人来做这只鹰，风险控制官员。”
　　“是的。最后我想说，如果原告能证明你没有建立一种能让员工在坏消息发生时通知你的体制，那你就真的该上法庭。如果你建立了一种充满恐惧的企业文化，禁止传播坏消息，你明显不想听的东西员工就不敢告诉你，那就更糟糕了。”
　　“我当然不会这样做。”汤普金斯向他保证。
　　“你的本意当然是不会的。没有一个好的管理者会希望这样。但是你可能成功地向员工灌输了一种‘我能行’的态度，使得他们都不敢告诉你‘我不行’，而这正好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这并不完全是‘充满恐惧的企业文化’，但是……”
　　“但是有类似的效果。”
　　“我明白了。”
　　“所以，这就是我要做的‘那件事’。我会通过控制风险来管理项目。”
　　尼佐利博士计划坐早上的第一班飞机回国。直到离开，他都不会知道自己最近几天究竟是在哪里度过的(将来有一天，汤普金斯先生一定会去向他的新朋友全盘招供的。)。到明天，在楼梯上这些激动人心的交流都可能遗忘在酒后的迷糊当中。汤普金斯先生预感自己到早上就会什么都记不起来，所以他没有直接上床，而是坐在写字台前面，把尼佐利博士的建议用白纸黑字记录了下来：
　　生产力的提高
　　没有“短期生产力提高”这样的东西。
　　生产力的提高是来自长期投资的。
　　任何承诺立刻见效的东西都很可能是江湖游医所卖的万灵油。
　　风险控制
　　通过控制风险来管理项目。
　　为每个项目创建并维护风险统计表。
　　跟踪根源性的风险，而不只是最后那讨厌的结果。
　　评估每种风险具体化的概率和可能造成的开销。
　　对于每种风险，预测标志其具体化的早期征兆。
　　任命一个风险控制官，这个人不应该维护组织内部“我能行”的态度。
　　建立简单的(可能是匿名的)通道，让坏消息能传递到高层。